殷先生转过身来,笑容和煦:“小友,我们又见面了。小友也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竟是来到了帝京,想来飞黄腾达当在不远。”“殷先生过奖。”齐玄素汗颜道。到了如今,齐玄素也大约猜出三大阴物的想法了,他们并不想脱离道门,也没有自立为王的念头,只是为了长远计,他们需要在道门的高层中有一个“自己人”,可以是盟友,也可以是靠山,说得庸俗些,他们想要个从龙之功。很显然,三大阴物现在的地位很高,可限制也很多,基本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不如许多年轻道士,现在品级不高,可未来有希望跻身道门高层。只是三大阴物的特殊身份让他们很难找到合适人选,诸如张月鹿、姚裴、李长歌之流,固然是前途无量,可关注他们的目光也未必太多了些,三大阴物能够给予的有限,甚至还会引来这些年轻俊彦背后家族的忌惮。最为关键的一点,这三人基本不缺什么,就算真缺什么,三大阴物也给不了。正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才难,其回报也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三大阴物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齐玄素。最直接的原因便是“死之玄玉”,齐玄素当时不明所以,后来从慈航真人口中得知真相之后,便想通了。三大阴物存世数百年,见识之广,远胜常人,他们自然知道造物工程的许多内幕,他们看似在意的是“死之玄玉”,实则在意的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谁都可以拿到“玄玉”,可不是谁都能融合“玄玉”,齐玄素竟然能融合“玄玉”,其特殊之处一下子就凸显出来,这才是三大阴物选中齐玄素的根本原因。他们寄希望于未来,给予现在的齐玄素帮助,这是一种交换,是一种投资。齐玄素现在所得到的,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也是一种借贷。有些时候,齐玄素忍不住在想,七娘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还是个举足轻重的商人,那么她给予自己的如此种种,又在暗中标注了怎样的价格?耕田之利几何?十倍。珠宝之赢几合?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无数。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殷先生,这些人死了吗?”“没死。”殷先生道,“所谓‘人死如灯灭’,道门也好,朝廷也罢,都会有一种叫作‘命灯’的物事,道理很简单,取一些心血为灯油,取一丝神魂为灯芯,结成油灯,与本人性命息息相关,人活则灯明,人死则灯灭,若是我把他们给杀了,他们的命灯熄灭,小友可能会有些麻烦,所以我便做主,暂时没有杀他们。若是小友觉得他们非死不可,老朽把他们给杀了,也不是难事。”齐玄素赶忙道:“还是殷先生考虑周到,不杀好,还是不杀为好。”殷先生点点头:“我便请他们到洞天中做客。”齐玄素闻听此言,又是好奇:“做客?”“小友一看便知。”殷先生一指那道通往鬼国洞天的门户。齐玄素也不是第一次去鬼国洞天,只是略一犹豫,便跟随殷先生进了门户之中。说起来,齐玄素去过万师傅的住处,当时他将一座宫殿当作凳子,如山如岳,也去过白夫人的住处,血湖帝柳。唯独没有去过殷先生的住处,他老人家似乎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鬼关”之中,很少返回鬼国洞天,三大阴物也很少齐聚一堂。这也在情理之中,两百年的老相识,只怕是早就看腻歪了,能不见是最好。聚在一起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还不如各自分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有正事的时候再聚在一起商议一下。不过殷先生在鬼国洞天肯定是有住处的,毕竟万师傅和白夫人都曾遭受过重创,他才是三大阴物中实力最强的,是三大阴物的首脑。穿过这道门户,齐玄素发现自己并不是位于鬼国洞天的宫城之中,而是宫城外喧闹的市井之间,也就是他得到“鬼刀”的地方。不过整个市井很大,当时齐玄素被追得慌不择路,也没有机会都逛一遍,所以他此时身处之地比较陌生,他确定自己以前没有来过。齐玄素环顾四周,不见殷先生的踪影,也不见那四个天人的踪影,只是在不远处有一座小院,就好像县城中的私塾,既是私塾先生的家,也是蒙学课堂。齐玄素有一种直觉,这大约就是殷先生的家,迈步进去。果不其然,刚进院门,就见一匹黑马正在院里溜达——它的名字叫“步月”,是齐玄素的坐骑,被寄养在鬼国洞天,齐玄素都快把它忘了。以前这家伙是又老又瘦,活脱脱一匹下等马,如今却是油光水滑,毛色黑得有些渗人,甚至周身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不过步月还认得齐玄素,见老主人过来,先是一愣,然后便谄媚用脑袋蹭了蹭齐玄素。齐玄素不是黑衣人,对于马没有太多特别的感情,所以只是随手摸了摸,算是敷衍了事,继续往里走去。推开门,便是孩童读书的课堂所在,出人意料地宽阔,便是坐个四五十人也不显拥挤,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桌椅,先生的位置此时空着。这本不算什么,诡异的是这个课堂中竟然坐满了大半,而且没有孩子,都是成年人。齐玄素用眼过了下数,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其中就包括杜玉焰在内的四名天人。原来他们被殷先生收走之后,便是送到了这里。他们此时还是神情呆滞,如同泥塑木偶一般,端坐在课桌后面。让人不寒而栗。再看其他人,也都是神情呆滞,仿佛被夺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副躯壳,呆坐在课桌后。这些人有的穿着道士的鹤氅,有的作儒生装扮,有的顶着一颗光头,甚至还有金帐人、西域人、西洋人。黑头发的,黄头发的,白头发的,相貌各异,衣着各异,可表情都是一样的,仿佛丢了魂魄。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用出了“阴阳眼”。一瞬间,在他视线中可以清晰看到,这些人的头顶有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一直向上延伸,穿过屋顶,不知通往何处。提线木偶。仿佛有一只大手就高悬于苍穹之上,通过这些细线,操纵着这些躯壳,就像皮影戏一样。不过这只大手现在显然没有玩皮影戏的兴趣,所以这些人都是安静坐着,一动不动。齐玄素也明白了,殷先生并非是通过目光把人定住,而是在看向那人的时候,会有一道肉眼难见的黑线连接在那人的身上,那人便被殷先生制住,好似夺去魂魄一般,成为傀儡。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些后背发冷。如果他和殷先生不是盟友的关系,骤然遇到这样一只道行通天的“老鬼”,或是误入此地,如此诡异手段,只怕是凶多吉少。就在这时,齐玄素背后的门开了。齐玄素几乎是一个激灵,猛地转身,结果是殷先生的孙女,那位殷小姑娘。“这么大的人,还这般胆小,羞不羞?”小丫头用食指点了点腮。齐玄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殷先生呢?”“爷爷在后面。”殷小丫头说着爬到属于先生的位置上坐下,人还没椅子高,两脚不沾地,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戒尺,拍下了桌子。原本死寂一片的课堂立时变得生动起来。那些神情呆滞的人们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真是人声鼎沸。有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有念“人之初性本善”的,有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有念“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的。小姑娘过了一把当先生的瘾头,拍手直乐。齐玄素松了口气,看来殷先生并没有这样的古怪爱好,这些人之所以整齐地坐在课堂里,多半是小丫头的意思。齐玄素向后面走去,在真正的书房见到了殷先生。殷先生坐在书案后面,双手十指交叉,置于小腹之上,周围是各种书籍。书桌上、书架上、书橱中。只是这些书籍也如这里的环境一般,散发着一股暮气、阴气、死气、腐朽之气。仿佛是陵墓里的陪葬之物,积压了无数的灰尘。“小友看完了,有什么感想?”殷先生问道。齐玄素道:“说实话,有些可怕。不过联想到白夫人和万师傅的本尊真身,又觉得理应如此。”殷先生笑了笑,很和煦:“如此说来,小友还是不要见老朽的本尊为好,我们三人之中,白夫人算是好看的了,最起码侧脸还行,我和万师傅则是‘各有千秋’。”虽是阴物,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自称为人。齐玄素附和地笑了笑,又问道:“他们被夺走了魂魄吗?”殷先生摇头道:“那是古仙干的事情,道门是不允许的,不要忘了,我也是道门成员,所以我只是让他们在妄境中沉睡,若无意外,他们会沉睡到寿终正寝,地老天荒。”齐玄素不知该说什么。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死了。殷先生道:“好了,让我送小友回去。”齐玄素点了点头。殷先生没有开启什么门户,只是一挥袖。齐玄素眼前一黑,就如前往梦中会一般,眼前再度清晰的时候,他已经在一座皇帝陵寝的地上祭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