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他们跑了!杀光他们!跑来颍川杀人,视我等如无物乎府兵军官们做了简单的动员后,立刻让手下人翻身上马,也顾不得蝗虫的滋扰了,先追出去了一阵,待截住一部敌军时,又纷纷下马,将其击溃,任其自散。如此反复,最终将敌军赶着大车的辎重部队给切下了大半。陈有根拿长剑挑开了盖在车厢上的帘布,腥臭味扑面而来,夹杂着四处乱飞的苍蝇,让人直欲作呕。哼!他冷哼一声,道:粮食全收起来,归置到车上。肉脯埋掉,免得害人。府兵们立刻开始清理。所谓的肉脯,马是肯定不吃的,他们也不乐意吃。粮食很杂,从粟麦到豆子,可见贼人是有什么抢什么,尽可能收集每一点粮食。连续两年,旱蝗交替,再加上战争,百姓的存粮确实被压榨得差不多了,今年大规模死人已难以避免。这个悲惨的世道,几乎可与汉末闹黄巾那会相比了,但愿持续得没那么长吧。与府兵一起追击的庾家部曲们咂了咂嘴,有些可惜。他们没吃过人肉,只是下意识觉得可惜罢了。敌军辎重车队里还有一些财物。一位庾家庄客头子见了两眼放光,下意识伸手去拿。嘭!陈有根的重剑狠狠斩在车厢上,木屑横飞。滚。他怒喝道。庄客头子不服,想争辩几句,不过很快被人拉到了远处。这是个凶人,你惹他干嘛此人残暴嗜杀,还都是虐杀,别惹他。贪财之人罢了,将来定没好下场的,坐看他怎么死就行了,先避一避。众人纷纷劝解,庄客头子这才息怒,满脸晦气地打扫战场去了。陈有根单人独剑,在战场上来回巡视。甲具、粮食、财货,他剑指到哪里,府兵们就将其拿走,庾家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避着他走。督军,这些人怎么办亲将陈金根跑了过来,指着一群被绑缚在车上的男女。人不多,大概百余个罢了,突出一個特点:老弱病残。要么是须发皆白的老人。要么是年纪尚幼的孩童。要么是衣不蔽体的女人。陈有根走了过去。他方才就看到了,只不过一时没来得及理会罢了。正如庾家部曲所说,陈有根是个凶人。战场上一把重剑,砍得血肉横飞,迄今为止,被他斩下的头颅、砍断的臂膀腿脚之类,若堆起来的话,似乎能堆满一辆大车。他的外表也很凶,看人时喜欢盯着看,没有人不怕。不过,这会车上所有人都用麻木的眼神看着他,既不害怕,也不欣喜,似乎早就已经失去所有情感,变成了行尸走肉。这是菜人吧他缓缓问道。是的……吧。陈金根有些不确定地回道。菜人这个称呼,许久没听到了。公允地说,除了少数变态之外,没人喜欢吃人。即便是当年张方的部队,撤军时从洛阳带走了一万多官私奴婢,那也是因为粮食实在不够,肯定不足以支撑他们回到长安,所以才杀人吃肉。如果军粮充足,谁没事吃人啊不膈应吗老者、壮丁、健妇一人发一个胡饼,任其自散。陈有根挥了挥手,下令道。诺。很快有人去执行了。自散就是自生自灭的意思,你吃蝗虫也好,吃土也罢,我管不了,也无能为力。陈金根很快带来了一筐胡饼,都是冷硬粗粝的干粮,甚至浸透了汗水。他让人给车上的菜人松了绑,然后一一发放干粮。看到食物,菜人们才仿佛活了过来,眼神之中有了些许光彩。拿了饼就赶紧吃,吃下去就滚蛋吧。陈金根大声说道。菜人中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感谢声。老人、壮丁、健妇接过胡饼,立刻跑向远处,一边跑,一边狼吞虎咽。没过多久,人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八九个年轻妇人搂着十余孩童,还留在原地。妇人们乞求府兵施舍一点水。陈金根叹了口气,将腰间的牛皮水囊解下,递了过去。亲兵们有样学样,将水囊解下。妇人们千恩万谢,先喂自家孩儿吃完,才自己吃了几口。她们小心翼翼,甚至连洒落地面的胡饼碎屑都捡了起来,塞进口中。陈有根在一旁耐心地等着。许久之后,见他们都吃完了,才说道:上车吧。妇人们一阵惊呼,下意识颤抖了起来。这是还要把他们当菜人养起来听闻有些兽兵就喜欢吃女人和小儿……让你们上车就上车,磨蹭什么陈有根提高了嗓门,大喝道。妇人们不敢反抗,抹着眼泪,牵着孩儿上了车。驾车!陈有根挥了挥手,当先上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两三个妇人、四五个孩童,哭哭啼啼。陈有根充耳不闻,就像当年给天子驾车一样,载着满车的妇孺驶向了庾家坞堡。及至大门前,停了下来。他看了看大门口满脸愕然的庾家部曲,说道:这些妇孺,一共二十四人,麻烦庾典学帮我养着,回来后再行搬取。顿了顿,他又指着战场上几辆堆满财货的牛车,说道:资费在那里,庾典学自取即可。说罢,跳下了马车,转身走向府兵,道:所有人上马,随我追敌!这次定杀他个人头滚滚。杀他个人头滚滚。府兵们欢呼雀跃,齐声和道。长社方向,李重接到消息时,已经是两三天之后了。蝗虫漫天,人马出行不易,能得到消息已然不易。郑东、章古、余安等人眼巴巴地看着他。给禹山坞刘堡主传令,着其率堡丁三千,南下当道设栅。这是堵住经阳翟绕行梁县的道路。着楼权率鲁阳屯田军两千,进驻襄城。这是为了堵住另一条进入广成泽的道路。着邵慎率甘城坞丁壮两千南下,进驻绿柳园。这是为了保护邵勋家眷。一般而言,这些二线部队不会轻易动用。他们的战斗力相对较弱,平时散在各处为民,战时方为兵士。这会又刚闹蝗灾,粮食收割可能还没彻底完成,即便完成了,还有很多后续的活计要干,动用起来比较麻烦。但既然已经决意率部追击,那么就不必瞻前顾后了,直接出动就是了。其余人,随我出击,前往阳夏。另,遣人报予君侯知晓。下达完命令后,李重便不再犹豫,直接率部东行。看得出来,他的风格相对保守。正如别人评价他的,想得太多,方方面面都试图照顾到。他做不出那种放大自身危险,同时创造战机的事情,不够勇猛精进,但用来稳定后方是再合适不过了。大军东行之后,蝗虫似乎又少了一些,但仍然较为阻碍进军速度。一路之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木、田地。豫州这种地方,种植冬小麦还不是非常普遍,大部分人家还是春播种粟。经历蝗灾之后,今年的收成算是废了。唯一的补救办法,大概就是在蝗灾减轻之后,抢种一批短生长期的农作物,比如豆子之类,能收多少是多少,尽量挽回损失。路边的流民似乎多了起来。乍看之下似乎不奇怪,因为司州、豫州、荆州、兖州、徐州等地的流民一直很多,居民、流民之争更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朝堂上的争论就不少,更别说民间了,火并事件经常有所耳闻。但你再仔细一听,很多流民操本地口音,这就不得不让人惊异了,同时心里也沉甸甸的。流民产生的原因,未必全是战争,甚至战争都不一定是主要因素,天灾才是真正的杀手。如果说去年的严重干旱还能靠存粮扛一扛的话,今年再来一波创世纪的蝗灾,你如何应对或许有人还能搜刮家底,依靠仅剩的一点积蓄勉强扛过去,但扛不过去的人更多。没有粮食,又受战争影响,更对前途绝望,流民大量产生就不稀奇了。李重带着两千余牙门军外加三千丁壮辅兵,整整五千人的大部队,兼且器械齐全,装具精良,一看就不好惹,但依然有大量流民虎视眈眈,远远徘徊,不肯离去。饥饿折磨着他们,眼睛里只有果腹之物,甚至让他们暂时忘却了死亡的威胁,只剩下了吃的本能。这样的状态,还能称之为人么或许,他们已经变成行走的野兽了吧,因为他们连同伴都不放过。李重是标准的职业军人。平时待人礼貌客气,喜欢看书,温文尔雅,向来受人称赞。在这个时候,他执行了或许是最合理同时又最冷酷无情的方略:派人远远放箭,驱逐那些胆敢靠近的流民。每有流民被射死射伤,原野上立刻响起一阵欢呼。身体完好的流民将那些死伤者拖回去,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咽气,当场宰杀。路边坐着许多形容枯槁的人,远远望去,仿佛一尊尊雕塑。他们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瓦罐,罐内咕咚咕咚煮着漂浮着的骨头,香气缭绕。妇人衣不蔽体,叉着双腿躺在地上。每看到来人,眼中立刻闪现出希冀的目光,很显然,她们在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一点果腹之物。只要一点饼渣碎屑,或者一小袋蝗虫,就能对她随意施为。在这个艰难的世道里,尊严不值一提。一些老人在地上搓着肉丸。肉的来历非常可疑,而且也不全是肉,起码混合了一半泥土,外加部分蝗虫——说实话,对这些快饿晕过去的人而言,蝗虫也不是那么好抓的。而就这样的食物,依然被人哄抢。沿途更时不时见到一些巨大的蒸笼,上面烟雾缭绕,笼中用布包着一团团食物,依稀见得小儿形状。大军迤逦而行。即便是见惯了杀戮的武人,在看到这样的惨状时,依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害怕,而是觉得瘆人。当人变成动物,变成野兽,抛弃一切尊严,一切礼仪时,是人都觉得悲哀。就这样的世道,还他妈要挤出粮食、挤出资源来打仗……到底是谁的错谁该为此负责谁来救救百姓嘚嘚马蹄声响起。未几,两名信使远远驰来。翻身下马之后,快步将一份军令交到李重手上。君侯有令,兵分两路,轻兵疾进至阳夏、陈县,拦截漕船,扣一半放一半。信使补充说道。李重一怔,问道:不追击敌军了君侯说石勒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先救百姓要紧,能救多少是多少。信使回道:若因洛阳缺粮而致匈奴窥伺,他带兵把贼人打回去。李重沉默良久。响鼓不用重锤。动人心魄也不需要什么豪言壮语。关键时刻,勇于承担责任就是了。活公卿,不活百姓么练兵打仗,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追求军事胜利的话,那就本末倒置了。散放部分军粮。李重下令道:告诉这些百姓,能跟上的,就去阳夏、去陈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