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在八月初离开了陈县,亲自押运着新一批漕船返回洛阳。行至浚仪之时,听乞活帅陈午提及司马越之事。原来,在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可能觉得濮阳国不安全,于是下令徙至东平国范县,以为幕府驻地。同时,对外宣称从曹嶷手中收复失地,幕府上下弹冠相庆。诚然,东平国曾被曹嶷占领。但在他转攻琅琊之时,早就谈不上对此地的控制了。地方上基本被士族豪强控制着,他们倾向谁,谁就是东平的实际控制者。当司马越带着三万多大军抵达范县时,东平上下纷纷前来拜会。司马越本想静养病躯的,奈何兹事体大,不得不强打精神,接见各路官员、士人。如此持续数日,不出意外,再一次病倒了。听这消息时,王玄下意识观察陈午等人的表情,分析他们的心思。不知何依,或许大家都很彷徨吧八月十五,王玄随漕船一起返回了洛阳。洛郊诸县,诸般杂粮已接近收获,最多再有旬日,便可组织收割了。没有遭遇兵灾就这点好处,提前下种,提前收获。但去年冬天的大战,农田被军士、战马反复践踏,五月又闹蝗灾,冬小麦收成十分可怜,即便加上这批杂粮,整体算下来仍然亏得很。六、七月间,先后运进来两批三十四万斛粮豆,这一批又是二十五万斛,九月、十月还各有一批,全年下来大概也就百万斛上下。荆州还从南阳方向陆地转运了二十多万斛粮食进京。这便是全部收获了。肯定是不太够的,但至少能保证皇宫、百官、公卿吃得好,禁军、工匠等比较重要的人群吃得饱,其他人饿肚子,又不至于饿死多少人。王玄先回了趟家,等了片刻后,父亲王衍结束了入宫问对,也回来了。阿爷,方才在路上碰到南阳王的军谘祭酒韦辅,他在范阳王府外徘徊,却被仆役所阻。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还没死心,还想夺回家业王玄起身,给父亲倒了碗茶后,问道。听闻当年范阳王虓在河北刮地皮很厉害,家中起码有数万匹贯的财货。王衍随口说道。难怪纠缠不休。王玄感慨一声,旋又说道:但这些财货怕是早已入了陈侯囊中,他又怎么可能吐出来如此纠缠,多半没好下场。对了,南阳王妃为何一直住在范阳王府她的随从却都在城东马市后面的南阳王府住着,这是为何听闻王妃病了。王衍摇了摇头,说道:裴妃将其安顿在范阳王府之中,经常探视。什么病连家臣都不能见王玄疑惑道。眉子,你若整日关心这些无谓之事,一辈子也别想出息。王衍加重了语气,问道:陈县之行,结果如何正如阿爷所料,陈侯答应下不为例。王玄说道:此人心思诡谲,为人狡诈,真不似赳赳武夫,倒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王衍暗暗松了口气。王氏姐妹恰好也走了进来,王惠风还没说什么,王景风却道:阿兄说甚胡话。陈侯若唯利是图,大约和石勒一样,只收精壮入伍屯田了。他之所以这么做,多半野心极大。王玄懒得和妹妹掰扯,看向父亲,问道:天子打算怎么做到此为止,还是继续追究色厉内荏罢了。王衍冷笑一声,道:表面作色,大约也是真的愤怒,但心底却惴惴不安,不敢真怎么样。他也就只能玩些小手段罢了。什么手段王玄好奇地问道。王衍不答,事实上他也是猜测,心中没谱。王玄看向二妹王惠风。王惠风摇了摇头,道:阿兄,我亦不知。陛下这几日在拉拢禁军将校,多有赏赐发下,或许他现在也没把握吧,还得再等一等。拉拢禁军将校,大概是今上最喜欢做的事情了。司马越第一次出镇外藩之时,他就在干这事,而且成果不小。毕竟他是天子,拥有大义,天然吸引别人投靠。但他又没有实力,以至于司马越回京之后,轻易将被天子拉拢的将校给清洗了一个遍,让天子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化为泡影,甚至变成了笼中鸟。此番故技重施,大概是天子觉得邵勋没有司马越那么大的名气,没有宗王的身份,拉拢的难度比司马越掌权那会更低。这倒也不算完全瞎说。邵勋能力强、能打、威望高、会做人,但出身太差,总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天子应该是有点收获的。只是拉拢将校没做别的王玄有点不相信。大兄,你又不是皇后,没睡在天子枕边,怎么知道天子做了什么呢王景风白了王玄一眼,打了个哈欠,道:尽问些奇怪的问题。被傻乎乎的大妹鄙视,王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吓唬她道:陈侯请你腊日去吃赤豆粥。看看,他对你虎视眈眈呢,你早晚落入他手中。王惠风咳嗽了一下,似乎对兄长如此吓唬姐姐不满。王景风听了有些发呆。王衍听不下去了,斥责了一下儿子,道:年纪不小了,还这般胡闹。王玄哈哈一笑,心情好多了。老夫今日入宫,天子问以匈奴之事。王衍说道:和前些时日收自平阳的消息对上了,刘元海确实死了。伪太子刘和继位,数日内便被刘聪攻杀,现在刘聪是汉主了。刘渊死后的这场权力之争,连内乱都谈不上,因为没死多少人,范围也多局限于平阳,说宫廷政变可能更准确一些。当七月中,刘渊卧床不起的时候,他心里预感到这次不对了,于是立刻安排后事。先任命了一堆宗室为太宰、太傅、太保、司徒、尚书令等。然后最关键的是——以楚王刘聪为大司马、大单于,并录尚书事,置单于台于平阳西。录尚书事这個职务很明显要总揽朝政了,同时又允许刘聪置单于台,等于把匈奴本部都交给了他。单于台类似于大行台,这个机构除了汉人不能管外,匈奴及诸部杂胡理论上皆由其管辖,位高权重。当然,刘渊也做了一定的制衡:以始安王曜为征讨大都督、领单于左辅,廷尉乔智明为冠军大将军、领单于右辅。也就是说,他给了刘聪两个副手,一个是宗室侄儿,一个是匈奴贵族,分割部分权力。但效果如何,委实很难说。刘渊还给政务系统进行了分配:光禄大夫刘殷为左仆射,王育为右仆射,任顗为吏部尚书,朱纪为中书监……看得出来,晋人出身的降官、士族掌握了刘汉国内官员的选拔、任免、分派。军权方面,护军马景领左卫将军,永安王安国领右卫将军,安昌王盛、安邑王饮、西阳王璿皆领武卫将军,分典禁兵。最关键的禁军,绝大部分都在宗室手中。总体而言,这个安排其实是有点问题的。尤其是刘聪又录尚书事,又置单于台,权力大到没边,十分离谱。太子刘和继位后,被人一劝说,就决定先下手为强,弄死刘聪。没想到刘聪早有准备,在单于台披甲执刃等着他,而太子派过去的兵将又有多临阵倒戈之辈,于是刘聪轻轻松松杀入宫殿,干掉了刘和及其党羽。最后,群臣请刘聪即皇帝位。聪固辞,要让给北海王乂,因为他的母亲是单皇后,属于嫡子身份,而刘聪却不是嫡子。乂涕泣固请,聪久而许之。不过咱们聪哥也说了,我不是贪恋皇位,只是现在形势复杂,我年纪大一些、稳重一些,先帮着照看家业——此家国之事,孤何敢辞!聪哥当众宣布,待北海王长大后,再把皇位还给他——俟乂年长,当以大业归之。看看,聪哥以大局为重,忍受别人的误解,以庶子身份勉强即位,真的太不容易了。不过,嘲笑归嘲笑,刘汉的这次政变还是控制得很不错的。一切刀光剑影尽量控制在宫廷内外,没有把内乱外溢到其他地方,对百姓而言是大幸,对刘汉朝廷的公卿官员们而言也是大幸。阿爷,刘聪的野心,可比刘渊大多了啊。王玄听完父亲的介绍后,心中大震:四五月间便是他主持的南攻洛阳之役,因刘渊寝疾而中断。这时他继位了,会不会为了威望而重拾战事,大举南下这正是老夫担心之事。王衍皱着眉头,说道:按理来说,漕运畅通了数月,运进来了这么多粮食,刘聪觉得无望攻取洛阳,可能就不来了。但这人脾气很倔,却又不好判断了。不来洛阳,就是去长安。王玄说道:最好去长安……王衍瞪了他一眼。匈奴攻长安,对洛阳有什么好处万一让他们攻灭了南阳王势力,关中汉人士族、胡人酋帅尽皆归附刘聪,匈奴的实力又大大增强了。邵全忠确实狡诈,不逊当年曹孟德。王衍叹了口气,道:若再让他拖延一两个月,待到匈奴大军压境,人心惶惶之际,拦截漕船之事多半就被他糊弄过去了。阿爷既看穿,那就——王玄说道。那就帮他一把。王衍说道:明日随我入宫觐见天子。等等——王衍想了一下,道:今晚拜访下荀泰坚,你随我一起去。好。王玄应下了。阿爷、大兄……王景风似是才反应了过来,只见她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语气说道:陈侯真要我去侍……吃赤豆粥么王玄无奈道:我骗伱的。我要不要梳妆打扮——王景风说了一半,猛然反应了过来,脸腾地一下红了,慌忙起身,一溜烟跑了。王衍看着这场闹剧,没有像以往那样气急败坏。王惠风有所察觉,瞟了父亲一眼。王衍居然罕见地有些不自然。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道:眉子,你亲自去趟庾侍中府,将他也请来,一同商议。王玄起身换衣,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