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到襄阳之间的距离并不近,有足足三百里之遥。一来一回六百里,更是耗费时间。直到已经出征上路了,战地记者胡毋辅之依然在劝邵勋不要南下,赶紧回师。邵勋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不予采纳。从宛城南下后,道路状况出乎意料地好:主要是够宽。看得出来,从曹魏时代开始,对于荆襄地区就非常重视。这同时也是条商业大道,汉末以来便是,不知道多少人因此而发家致富——石崇当荆州刺史时,大概是他一生中财富积累最快的阶段。二十日夜,大军抵达淯阳,邵勋入住乐氏祖宅,顺便拜会了一下岚姬之母刘氏。桃奴是个苦命人,君侯一定要好好待她。刘氏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本要入睡了,听到大名鼎鼎的陈侯来了,非要见上一面。她让邵勋坐在烛火旁边,仔仔细细看了许久,这才叹了口气,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桃奴遇人不淑啊,成都王那会邵勋耐心地听着,面露微笑。他和岚姬夜话之时,偶尔也会提到成都王。每到这时候,岚姬便会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紧张得要死,不知道多可爱。襄阳那边,君侯就别去了。刘氏突然说道。为何邵勋有些惊异。君侯之兵,多为北人,去了那边未必能适应。若一场疫病袭来,百战之兵可就没了。刘氏说道:某知道君侯常年习练武艺,身强体健,但疫病这东西说不清,说不清的"邵勋一听,肃然起敬。刘老夫人果然是有见识的,而且还点出了他所忽略之事。南阳还好,算是开发成熟的地区了。但襄阳地区水网纵横,开发程度并不高,大军南下,或许无事,或许有事,谁说得准呢多谢老夫人提点。邵勋拱了拱手,说道。刘氏叹了口气,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邵勋,道:君侯有大志,行事亦、有分寸,将来若遂志向,好好待吾女便是了。邵勋连忙说道:老夫人勿忧。桃奴风采照人,又侍奉翁婆勤谨,我亦爱得紧。刘氏点了点头,随后便告辞离去了。邵勋随后便伏在案前,随手处理几件重要的公务。这是一间颇为素雅的书斋,但墙上居然还挂着一张弓,或许体现了此时士人的生活状态:读书、练武都要兼顾。乐广可是成语杯弓蛇影的男主角啊。邵勋又看了眼那张弓,果然是骑兵用的角弓。南阳乐氏看样子是有一定骑射功夫底子的,怪不得之前乐凯直接说集结了两千余步骑呢。淮颍突骑的故乡之一啊,有点意思。唐剑在门外徘徊着。邵勋写完一封信后,便将他喊了进来,把这封信发出去。信是发给裴纯的。邵勋让他遣郡兵一千,再征发丁壮两千至成皋县,占据关城。成皋在大伾山上,本春秋郑之制邑。县西南十里有旋门坂,坂道上有关城,曰旋门关,为汉末洛阳八关之———此关城堵住了坂道的南峡口。后废弃,转而在县东南二里处筑新关城,曰虎牢关——关城位于坂道中段。此虎牢关在后世被称为虎牢故关,因为隋大业元年又在汜水边建造了新的虎牢关,亦名汜水关。新关城移到了大伾山下,北滨黄河,南靠大山,同时也堵住了坂道的北峡口。之所以在此建新关城,大概是因为黄河淤积,在大伾山北麓形成了一片陆地,东西往来可以沿着河滨走了,无需再上山走坂道。此时这条河滨路尚未出现,洛阳、荥阳之间还是得走山道,所以虎牢关或成皋关是重中之重。控制虎牢关,就控制了洛阳东出的最便捷的道路。也不是不可以绕路,但比较麻烦,也比较冒险。历史上高欢就曾翻山越岭,绕道偷袭,可见虎牢关丢失后,对东魏造成了多么巨大的不便,逼得双方在此打主力会战。这是个要害之地。等等。邵勋拉住了唐剑,道:让信使带一句话。君侯请说。在关城内囤积足够粮草,若敢不战而逃,我必杀汝。唐剑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诺。这句话算是比较重的了。裴纯听不听,不得而知,但应该会有点效果。匈奴南下围洛阳已是必然之事,如果堵住虎牢关,再把洛南三关一锁,他们若想深入豫州,就只能先退到黄河北岸,再从汲郡渡河南下,绕了一个大圈,非常不便。这样一来,大军被生生切成了东西两個集团,没法呼应,非常麻烦,也非常危险。说不得,就此放弃了也不一定。离开淯阳之后,一天便至穰县。然后倍道而行,二十三日抵达邓县,占领了空无一人的县城。此时有军报至,随国有归附王如的豪强反正,杀如委任之官吏。邵勋让人拿来地图,仔细看着。在国朝刚统一那会,荆州地域非常辽阔,共辖二十二郡国。现在则远不如之前。先是设江州,分走了武昌、安成、桂阳三郡——另从扬州割走七郡。又将新城、魏兴、上庸三郡转隶梁州。今上继位后,再从荆州拿走长沙、衡阳等五郡置湘州——另从江州割桂阳隶湘州,从广州割始安等九郡隶湘州。整个荆州面积大为缩水,至此只剩十一郡国。荆州内部也进行了一番调整。江夏分出了竟陵郡。随国就是给随王设立的,此国甚小,只辖随、平林二县。新野王司马歆在世时,析新野等县置新野国。司马歆兵败死后,无嗣,国除,诸县并入义阳。后面虽然给他过继了司马劭继承王爵,但郡王变成了县王——说到底,上一任新野王便是司马冏的人,属实站错了队,新王又与司马越没关系,不然的话,像司马腾那样给你生造个新蔡国出来又如何这么一算,此时荆州尚有十三郡国,但面积已经大为缩水,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不过,邵勋已经上疏请重设新野郡,辖新野、棘阳、穰、朝阳、蔡阳五县,以庾方为太守,以酬其诛杀叛军之功,并作为抵挡王如的第一道防线。此时庾方便跟在他身边,还带了千余兵马。新野庾氏乃汉司徒庾孟之后,起点比颍川庾氏高,但发展反倒不如他们,或许是圈子的原因吧——荆州士人,在政治上显然无法与汝颍士人相提并论。形势很明朗了。邵勋站在邓县城头,遗憾地看了一眼南方。邓县早隶义阳,现为襄阳郡八县之一,向南不远可至樊城。王如不守邓,但在樊城聚集了不少兵马,坚守不出,其意明矣。同样一路跟随而来的乐凯与庾方对视一眼,心中意味难明。其他郡国不谈,新野、南阳、顺阳三郡须得守望互助。邵勋看着二人,说道:三家合起来可集数万兵马,好好打的话,当不惧王如。我北还之后,不想听到一家被围,另外两家坐视的事情。羊祖延今日不在,但我会和他把话说明白的,分则势弱,合则力强,三家合起来,没人能轻易吃下你等。乐凯、庾方又对视一眼,齐声道:谨遵君侯之命。他们听出来了,君侯话里话外,把这三郡国当成了他们的私人领地,并用了你等二字。有些时候,他们觉得乱世不好。有些时候,又觉得乱世真是野心家的乐园。朝廷权威大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在地方上攫取兵权、政权但当朝廷权威日益衰弱的时候,地方上的权力就要被士族门阀填补了。他们隐隐觉得,即便将来有人收拾了旧山河,门阀政治一时半会也消除不了,并将趁着这个乱世攀上新的高峰。陈侯这个洛南、豫州名义上的霸主似乎默认了他们在地方上的地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很快,几名军士拉着一名信使走了过来。君侯,此为王如信使。唐剑带人上前搜身后,便将信使请了过来,禀报道。邵勋打量了信使一眼。典型的中年书生,战战兢兢,却又强打着精神,看着邵勋。邵勋懒得理会他,接过信件看了起来。看完后,问道:你为何替王如送信家小皆为其所执,不得已为之耳。信使回道。王如好歹是一方人物,却困守孤城,不敢出战,何也将军连战连胜,勇不可当,声势之煊赫,远近皆闻。信使回道:如兵虽众,却人心杂乱、上下不一,故婴城自守,以待将军退兵。邵勋笑了起来,道:王如倒是磊落,不怕被我知道内情。信使低头称是。替我带一句话给王如吧。邵勋说道。将军请讲。待我击破匈奴,必将——邵勋摩挲着腰间刀柄,道:提忠义之旅,率悦顺之人,鸣鼓问罪,奋戈南行,襄阳孤城,可当得劲兵一击朝廷遣还流民,愤而作乱,事出一时,情有可原。若王如识相,解甲来降,我必保他无事。邵勋继续说道:原话带回吧。遵命。信使回道。信使离开后,邵勋在邓县等了两天。期间斥候来报,王如几乎放弃了全部外围据点,退守樊城、襄阳两地,没有一丝一毫出击的意思。邵勋叹了口气,知道这厮铁了心死守不出了。城中粮草虽然不多,但坚持一两个月应该问题不大。又有大批关西党徒追随,还坐拥坚城,不是轻易能攻取的。没时间和他耗了,只能先撤军。